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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短篇小说《阿曼达》选摘(二):她究竟为什么他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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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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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识到他似乎是而洒脱的。在如此广漠而的境界中他或许连阿曼达带给他的那种深含耻辱的畸恋也不需要了。

  星期六上午,斌去楼下捡免费,在楼梯上遇见了波拉。波拉说:“你唱得那么好呐?还弹吉他呢?我有个朋友开,唱卡拉OK十八块一个人,其他地方二十呢。”斌搭讪地说:“真的?”她又说:“你唱得这样一流,大概他肯给你白唱的,也说不定给你钱赚的。”他想说这种地方和他无缘,夜晚是他上班时间。何况妻子认为出入的人都是人品或趣味上有疑点的。但斌知道自己讲不清楚,即使了话也可能是没轻没重的,会伤了波拉的好意奉承。她还在赞美他的西班牙发音,舌头打滚打得多么好。他面孔一烫,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驱动,有些不适。他想他和妻子的时间老凑不到一块,倒是和波拉凑得很准。

  当夜斌和韩淼被惊醒。楼上什么东西摔碎了,女人的哭嚎飞溅起来。斌噌地坐起,韩淼大睁眼睛,看着微微打颤的天花板说:“人还是牲口?打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把抓起床头的电话,斌问她打给谁,韩淼说:“呀——叫他们等天亮再闹!……,”她见斌穿着睡衣趿着鞋出了卧室,便扔下电话喊:“你干什么去?!”他不答,拉开门往外冲。韩淼也是睡衣拖鞋,却已追不上他。斌一步三格登上楼梯,韩淼忘了他原是有两条勇猛矫健的长腿。韩淼在他身后压着嗓门喊:“少管人家闲事!……”她感到楼上那屠宰般的惨号宽宽裕裕盖没了自己的声音,便只得跟到楼梯拐弯处,看丈夫用发音很次却声气威严的英语请里面的人立刻把门打开。

  里面静了一瞬,又翻天覆地起来。伴随撞击之声的是波拉的哭叫:“……你个狗娘养的!再碰她一下我杀了你!”然后是一声“砰嗵!”听去像很重却很软的东西被抛起又坠地。坠地的显然是波拉,她接着便敞开嘹亮的嗓音喊:“救命!”

  斌更重地叩门,喊已变成了吼:“请立刻把门打开!”他来不及分析里面的冲突是什么性质,但他预感到它的乌七八糟的复杂,并且它必定和阿曼达有关。整个楼都被惊动了,二十四户人家都半开了门,一些脑袋和面孔出出没没。这事他们本来并不十分麻烦他们:除了斌和韩淼,这楼上各家不时有内乱出来,也总是关门治理。而由于斌的出面,把这场家庭危机变成全楼的事。并且斌的不是这家人对公有的。而是此门内有一份等着他去主持。他第三次叩门时,里面其实已鸦雀无声。

  韩淼距他三个台阶之遥,打着又轻又狠的手势命令他撤退。他却感到这戛然而止的寂杳更加不妙,更加需要他出一个究竟。穿着睡衣睡袍的人们在他身后,似乎已通过了无声的选举,正等待他斌的率领,去为这内的弱者做主。

  斌感到自己代表着本楼的。他又一次果断地敲门,喊话:“请立刻开门!”

  韩淼很快看了一眼斌:竟像什么也没发生,竟是我们生出事来打扰他们的太平了!她真的怀疑刚才的惨烈呼救是二十四家人同时发生的幻听。

  斌被男人冷静正常的洁问也弄得怔了。但波拉刚才的叫喊使他感到一定存在着什么,危及胖姑娘阿曼达。那天在楼顶储藏室里,十四岁的女孩决不会平白无故地那样看他一眼。很长很深的一眼。他再次举起拳头,敲出警长的不容分说来。“开开门!”

  门竟平静地打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走廊的灯光里,全楼居民大部分知道他的身份:波拉一家的赡养者。男人虽瘦小却匀称,将波拉这样的女人拎起来再甩出去是不在话下的。他的英文不比斌好,便不妨碍他拿这语言来自如地推销二手车、调情、多礼或。这一口坏语言使他有种别样的生动。他流利地解释了阿曼达如何多端,如何撒谎成性。

  小个子男人就像没听见,对斌所代表的全楼道了句:“晚安!”就要关门。斌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会在整个事件趋于收场时来了这一下:突然挤开小个子男人,进入了这个五口之家的内部。和他自己家一样,门厅左边,即是浴室;右边,厨房。小个子男人在反应当中,斌已看见一个几乎裸露的女性身体佝偻在洗脸池边上,冲洗涂了一脸的血。他认出那是阿曼达。背心式睡裙只剩一根布筋挂在肩上,小姑娘左手拉扯着半片前襟,右手捧了水往脸上浇洒。阿曼达听见响动回头,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纯粹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

  斌竟听不懂他呱呱呱地在叫什么,满心都是阿曼达那束目光给他的酸楚。他突然感到阿曼达和他一样,都是自身存在之外的人。这样一个单纯无比的阿曼达,怎么会属于这永远弥漫着椰油、薄荷、茵香等热带食品烹饪气味的居处呢?阿曼达被动地被加入这个五口之家,正像自己被动地被安置在一个丈夫、一个夜晚守门人的职位上。他这时看见了波拉,她在听见斌进门的当口窜回卧室梳了两下头,换了件桃红睡衣,抹了一抹口红。

  波拉听小个子男人一再斌要叫,手抓起电话便朝男人掷来。另外两个孩子也出现了,一点表情也没有,猫一样的陌生目光盯着斌。波拉欲向斌说什么,嘴角一撇,眼泪落了好几串。

  “我教育孩子,她就同我打!”小个子男人说着持起袖子,给斌看那的抓痕。是波拉长而艳丽的指甲留下的。

  阿曼达仍保持那个姿势在冲洗,几乎给他个脊梁。她是出于自尊。这一屋的人就她还在乎自尊。

  电话没砸中小个子男人。他偏一下头躲过了。他和波拉打这类架都打油了。波拉身体一蹿一蹿地叫唤:“叫!叫呀!”她的样子几乎是快活的,下巴颏,胸脯,整个上半身都送出去,眼看就要招来一场新揍。斌及时挡在了小个子男人和波拉中间,手截住了那只不大却有着足够摧毁力的拳头。斌吃力地将那拳头捺下去,却作出毫不吃力的样子。他抬起头,见阿曼达正看着他,一手扯住睡衣,一手用块湿毛巾捂着鼻子和嘴。毛巾浸透了血。斌头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受伤少女眼中的形象,一个很好的父兄形象。

  他平息了这对男女,说他可以开车送阿曼达去趟医院。阿曼达眼睛在浸血的毛巾上方眨巴着,然后,摇摇头。小个子男人一面套上外衣一面说:“送医院也轮不上你送啊。阿曼达,去穿衣服!”

  女孩向卧室走去,完全以她自己的节奏。出来时身上换了外出的衣服,鼻子与嘴仍蒙在血巾子里。他关切地看着女孩。女孩把他的关切完整地接受过去。

  他回到家时韩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着她躺下,说:“在我面前还想抢拳头?治他还不跟玩似的!”韩淼没什么态度地躺着。他忽然很想紧紧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紧,同时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韩淼的消极、温顺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楼上的小姑娘阿曼达来了。斌正要去图书馆,系了一只鞋的鞋带。女孩不太理会女主人客套的,回她道:“和你先生约好上中文课。”斌这时站在狭窄的门廊里,差点“啊?”一声出来。他、妻子、小姑娘阿曼达此刻在门廊的夜色中站成一个队伍,只有阿曼达脸蛋上有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岁孩子的,那么信赖。小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给了他这份信赖,他无从追究,也不想追究。她不能这信赖。他还有种家长般的、护短似的责任感。

  他说:“啊,是。没顾上说。”他越过妻子在暗色里带一层薄薄白光的黑发看到阿曼达那里。女孩圆滚滚的双臂松弛地将一个海蓝的大笔记簿兜着;肉嘟嘟的两颊,神色有种不经意和坦白。斌瞬时有了种情愿,参加到女孩的谎言中去。模样神态如此般的阿曼达的谎言能谎到哪里去呢?他对妻子的也变得坦白和从容起来,说:“反正我白天也没什么事。在国内我也教过书……”

  韩淼问:“常来看你妈的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她飞快看了斌一眼,意思是:这戏够大了吧!

  小姑娘停顿住了,却并非由于难以启齿。韩淼希望斌和她一块欣赏这出戏的新波折。

  阿曼达仍是在斌眼睛里找什么。她说:“我父亲不是我母亲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亲,没错。”

  韩淼在心里搭起一道逻辑演算公式,忽然发现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无谎意却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么错综复杂,不好玩了吧?

  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几来几去的某个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信赖给他,女孩又隔着妻子向斌看。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内心已经有了痛苦。这时阿曼达说:“我的继父是中国人没错。不过我宁可跟讲得更好听的人学中国话。你们是从来的,不是吗?”

  韩淼说:“噢,原来你们约好了。”她放进阿曼达,去脱那只已系好鞋带的鞋。韩淼要看看这形势究竟怎么了——楼上那个见人就热络,并且有串门、帮忙、扯生意上的皮条等习惯的波拉很令人头疼,她想弄清斌是否得竟和那个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许小姑娘是两人拉扯的中介(韩淼当时对我说及此事情,认准主角是幕后的波拉)。

  阿曼达并没有马上走进来。她平平稳稳脱下白运动鞋,用穿白棉袜的脚把它们轻轻踢到墙根,踢踢齐。然后她走到客厅里,一步一步的,像个迟到的学生而整个教室都静止下来,看着她。韩淼和斌就那样静止着。

  阿曼达问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听说可以,便坐下来。坐得很成方圆的,端正齐整地盘起两腿,两个溜圆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韩淼想在弄出分晓之后再去图书馆。楼里传说着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只奇肥的蟑螂放在小个子男人的咖啡里,并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进去寻死的。楼里人还传说小姑娘的亲生父亲确是那个老厨子,每次来看阿曼达和波拉时总拎一摞外卖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满海鲜或肉食。

  阿曼达把那个蓝色笔记本打开,纸面爬满黑色、蓝色、红色的中国字。一个字重复好几十遍,下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顽模样,无畏,偏旁部首都给肢解了。

  韩淼用中文问每星期上几次课,斌顺口就答:“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韩淼立刻转脸去问阿曼达,这回是英文:“每礼拜几堂课?”斌看着专注地在簿子上画字的阿曼达,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与自己不同。阿曼达却仰起脸,无邪之极地朝韩淼看着。韩淼把问话重复一遍,眼盯死斌,让他无法与阿曼达攻守同盟。女孩说:“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复述了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贵难得了!

  女博士兴致与狐疑都消沉了几分。她问阿曼达要不要喝水。女孩说:“有可口可乐吗?多多的冰!”韩淼给她毫不推让的爽气弄得一恼,同时也一乐。这么大的块头枉长了,脑筋如此简陋。进厨房去拿饮料之前,韩淼对丈夫摆摆下巴,让他也来。

  韩淼说:“噢,钱没说定呐?!”她神情姿态里出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锋利。他想,这就是妻子未来的样子了,一个绝不让自己客户吃亏的女律师。韩淼从冰箱取了听饮料,又去取冰块:“我就知道这女人早晚要到我们家来!还好没付你钱,现在你就去给胖姑娘下课。现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走投无地进进退退,忽然说:“波拉不是帮你买过两张特廉机票吗?”

  女博士说那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从此便给这女人插进一只脚到家里来了。这楼二十四户,各色人种,哪家没她插的一只脚。韩淼对这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点着斌说:“你等着,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她拿一个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乐就去了客厅。他跟了出去,也觉得韩淼说的“不会有什么好事”似乎说中了什么。他和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征兆。

  以后的两个月里,楼上女孩阿曼达每星期六上午来跟他学中文,学毛笔字。韩淼照例去图书馆,也照例中途折回来两三趟,不是忘了眼镜就是忘了钥匙,有次实在没什么可忘的,便闯进来拿起门后挂的雨伞。他懂得韩淼是为他好,也为她自己好。护着他不让他落入波拉的(韩淼说她开始以为小姑娘阿曼达不过是她母亲的一个)。

  一天下午斌在洗衣房里碰上波拉。她说阿曼达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给四楼的一家看孩子,挣了钱来上杨老师的课。斌得哑了,半小时后才恢复了语言功能,将英文句子在心里结构了又结构,咬文嚼字地对波拉说:“是鄙人荣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么。他以为这句话仍不够正确,想重来一遍,记忆里的词汇却流散了一脑子,怎样也捏不出个把句型来了。波拉看他的样子好玩,那么大个子会羞涩成这样,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着他眼睛说:“那天夜里的事,谢谢你了我们娘儿俩。”

  韩淼说她决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脚下,但说起来可以告诉人家“我们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个名品牌。据说那里的某一面墙上偶尔出现三两笔涂鸦,立时就会有人打“涂鸦热线”去;那种惊动好比在别的区域发生枪战。斌听说此区的房租昂贵,便问韩淼看好的那处租金是多少。韩淼捋一把他的头发,笑笑说:“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没用。”斌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数工钱原本是不能蒙混过妻子的知晓,无法避免她心里的感慨抑或的。他托在韩淼颈下的胳膊渐渐僵冷。事实上是韩淼把近六尺的他搁在她的翼下。于是韩淼张开翅翼护着暖着六尺男儿斌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怎样也挥之不去。它成了他亲近、爱抚妻子很大的一个打扰。起码这天晚上它很打扰他。又进行不下去了,那个“不行”向他输散着一股,他就只好无进展地搂着她。

  韩淼还在说着搬家的事。她说那地方是不如这地方宽敞的,不过邻居里绝不会有波拉这样的品种。她还说搬家前东西实在搬不完,可以举办个“YardSale”,二手货卖成三手货。她又说:“再不搬,楼上那母女要搬进这里了!”斌不高兴她损阿曼达。不过也只能在心里不高兴,一声不吭。他吭不吭声没什么不同,韩淼挣的钱去付那高昂的代价让他去脐身名品牌人流,现成的好日子,他该有的就是一份现成的感激。

  第二天下午,他清扫了房间,又把晚饭烧好,转来转去地思忖,该在哪里抽支烟。韩淼对烟味越来越,晚上回来能大致嗅出斌在白天抽了几根烟。阳台也不行,波拉会打电话提醒她小儿子有哮喘,电话又往往被韩淼接去,波拉口气再软韩淼也认为给这女人在文明教养上钻了。韩淼心里,波拉一家勉强可以给划入文明教养的最低等级。

  斌便下楼去,先在信箱里取了邮件,然后走到马上,边看邮件边抽烟。邮件都是毫不具体,毫无个人色彩的。都是从不知是谁的手寄出,寄到不论是谁的手里。没有面目的投寄者称他“亲爱的杨先生”或“亲爱的杨女士”抑或“亲爱的客户”,于是作为收信者的他面目混乱抑或是面目。翻到最后一封,是手写的笔迹,他心一乱,拆信封的手指头竟也乱了。一眼就看见了开头的一行:“亲爱的斌老师”。是阿曼达写的,整封信是英文,只有他的名字是中文。他忙掐灭了烟,将信笺塞回信封,然后四周看看。斌不知道自己这样四周看看是什么心理。

  他很快回到自己公寓,房间里有些暗,但他并不愿拉开百叶窗。在床头的台灯光里,他一字一字地读完了这封来自十四岁女孩的信。内容极其简单,就是告诉他星期六晚上她的学校要开一次家长会,她请求杨老师去参加。读是全读懂了,可却是不大有把握这个懂是真懂,没有比这些字句更简单直接的了,就像没有比阿曼达更直接单纯的女孩了。问她喝水吗?她便大大方方说:“要的,有COke吗?”问她要吃冰淇淋吗?她也不推辞地说:“当然。”说她的衣服好看,她就马上说:“谢谢。”但斌觉得对这个稍稍肥胖的女孩仍欠缺一点懂得。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趟,不知该怎样女孩的邀请。她的信赖已令他有些吃不消了。拿了这样一份信赖不可能没有后果的。把这样一份信赖接受下来不可能撇开与之相联的责任。要不要这责任呢?斌站定在屋中央,恐惧地想,他对阿曼达从一开始的另眼相待便是出自于喜爱。他居然在那天晚上,波拉的男朋友揍阿曼达时,挺身而出地将这暗藏很深的喜爱出来。也许其他人并非,但阿曼达自己肯定是认识了。在那之后每一次的上课,她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把那喜爱一步步,一点点加固。

  这正是他对阿曼达欠缺那一丁点懂得的地方。而他对自己的不懂却更深,因为除了不安,烦躁,他身心里那股内向的喜悦在游动和循环。门铃“叮咚”一响,真正的扣弦。

  门外是波拉。斌赶紧出去,省得她进来。波拉穿健身房的紧绷绷的身服,一部分被收缩,另一部分无可避免地被挤压得漏于那收缩之外。于是长度不够的波拉身上呈出恶狠狠的肉棱。她问他是否收到了阿曼达的信,笑成很挑皮的样子。他支吾着说收到了,可他星期六晚上必须上班。波拉嗔嗔地说:“阿曼达不要里昂去!”里昂便是那投机倒把卖二手车的小个子男人了。“阿曼达越来越没法和里昂相处了。到了这个岁数的孩子,简直就是小,从来弄不清她脑子里是什么玩艺。我知道,她是嫌里昂不够好看,小姑娘这方面的自尊心都是特别强的……”

  斌肯定波拉絮叨的远比他耳朵捕捉到的多。她一再强调阿曼达对他的尊敬和信赖。这尊敬和信赖令他羞怯却也欣慰。波拉又说:“就说你是阿曼达的伯父好了……”他插不上嘴,面孔上的笑容是明显要把这样神圣的身份谦让出去。他可以有一堆借口:请不出假;妻子不愿意;英文太次,去了也是又聋又哑等于摆设。无意中抬头,他瞥见三楼的楼梯口,阿曼达趴在那里往下看,看着他,眼睛比平常紧张,似乎她或生或死都是他看着办的意思。

  他满嘴托辞待他张口时却成了应允。阿曼达的脸立时缩了回去。紧接着他听见她向楼顶跑去脚步一撒欢。他不再留心波拉罗里八嗦的谢辞。只想这事怎样才能和韩淼说得通。他想让他喜爱的小姑娘阿曼达再好好地信赖一次让她天真无邪的心好好地满足一次。

  斌和阿曼达约好在学校的停车场碰头。小姑娘化了妆,高高束起长发,又在脸畔垂挂几络散发,用发胶做成葡萄藤状,颇牵。她看见他马上跑上来,看得出她前一秒钟还在焦心他会食言。他穿一件从旧货店新买的深蓝西装,仅换了一副锃亮的铜钮扣上去。钮扣是崭新的,从一家车库拍卖会置回了一整盒,包装尚未启封。阿曼达说:“你看上去真酷!”他笑笑,有点担心进入不了角色。

  阿曼达这晚上话很多,满口中学生的激烈词汇,他多半不懂,只看她眉飞色舞,比手画脚便很有趣。其实这些表情是波拉的,但在女孩这儿却自然而可爱。阿曼达走得先他半步,他的眼睛避不开地要去看她浑圆的一段脖子,也是茸呼呼的,皮、肉、骨的关系和成年女性很不一样。

  一些家长也正朝教室走。一位父亲的手搭在女儿的肩上,侧头听她说着什么。这个姿势是可以借用的。斌便将左手抚在阿曼达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女孩看他一眼,他笑得很慈爱。阿曼达很快摆脱了腼腆,接着去讲他们孩子间的是非、恩恩怨怨,他的手触摸着女孩那块肌肤,轻不得重不得,似一种享受亦有些。

  家长会只开了半小时,是关于一次周末野营的会。散会后斌对阿曼达说:“我先送你回家。”小姑娘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回家。他支吾一会,感到要把这事用英文难度太大。韩淼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若值班的话会到下半夜才回家。现在只有八点,至少要到哪里去混掉四小时。

  斌知道果真这样事情可能就会出在这里。但他又有几分好奇,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快乐谈不上,却有什么使他振奋起来。近两年的伴读生活,斌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振奋。阿曼达领,他把车一直开到太平洋边。浪很大,铺天盖地。每个浪头蹿起,小姑娘就尖声叫着,往他怀里躲。他敞开西装的前襟,让她把整个身体躲进来。这是个发育过剩、弹性十足的女性身体了,只是小姑娘对它的还远远落在后面。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停,快活得,胖嘟嘟的脸蛋表示,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斌被阿曼达领进一个吧。她说她妈妈和里昂带她来过这里。桌子靠窗可以看见大洋里庞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着白花花的海鸟粪便。凶险和美丽有些慑心慑魄。她给阿曼达点了杯梅汁给自己要了杯啤酒又为女孩叫了一盘墨西哥玉米饼脆片蘸新鲜的“嘎楷毛勒”(注:一种热带果实Avocado与鲜辣椒制的佐酱)。他居然能地称职地点饮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这感觉相当好。阿曼达把主权都交给他征求她意见时她便快活地点一下头那神态像小孩学大人又像大人装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认为她很乖。因此他便给了她一句:“你是个乖孩子。”女孩快乐透了进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视和喜爱。显然是从来没人这么拿她当回事。突然间女孩启口道:“我爱你。”

  斌害怕了。想到这岁数的孩子把什么话都讲得过重:爱这个,恨那个。他一面给自己压惊一面问:“你还爱什么?”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串:BradPitts,哈根达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学。顿一顿又说,她还爱没有里昂的日子。他问:“你不爱你妈妈吗?”她说有时候还行。

  十一点刚过,斌付了账领着阿曼达出来。她说下次还来。他一心一意启动着一九年的“丰田”,对女孩说他们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顿时静下来,过一会她问:“搬回中国吗?”

  他觉出她声音的异样,扭脸看她,昏暗中她圆圆的轮廓像个胖。之后,他就看到了一颗眼泪。真想不清楚,这小姑娘会为他心碎。什么时候他已放弃了对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发胶和廉价香水的气味。

  (韩淼对我说,假如斌当晚出门前不对她撒谎,而是照实说他去扮演“伯父”参加家长会,那事不可能发生的。她说不定也会让他去。会有一场别扭但最终会让他去的。若是那样,他们就不必在外面一个晚上,不会出现那样的紧急事变。)

  斌在五月十八日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达在楼顶储藏室里约会。三个月前他替波拉搬上来的这张床垫竟会派上如此的用场,是他当初怎样也没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从这床垫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韩淼毫无觉察,每天的话就是嘱咐他如何打包,留什么卖什么。阿曼达星期六来上课,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窥视破绽。其实已无课可上,小姑娘来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见客厅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忽然问说:“你撒谎。你不是搬回中国。”

  小姑娘这样子发呆,仿佛在对整个事态做了反应。这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断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对它是喜欢还是。她生来就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她看见纸箱子上搁着把旧吉他,走过去,手指弹出“嘣嘣”的响声。斌把吉它拿过来,唱着弹着。阿曼达听了一会,凑到他身边,头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斌觉得这事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场恋爱。想到“恋爱”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韩淼和斌把阳台上的二手货搬到楼门口的马上去卖。波拉和小个子男人里昂走过,看了斌一眼。他觉得这两人是特地跑来给他这一眼的。韩淼跟他嘀咕:“这两个最热衷买二手货三手货的人,怎么今天没胃口了?”斌没心思与她搭档椰榆。

  又过了两天,斌一直没见到阿曼达。他忽然想到她的学校野营的事。又是两天,斌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对阿曼达的思念。这思念强烈、凶猛,每个细胞都在极苦的中鼓胀得要裂开。这是他和韩淼在此地的最后一周,周末韩淼请了几位朋友吃饭,因为这些朋友第二天要来帮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们到的时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钟的门铃也没人应门。人数渐渐在楼梯口聚齐了。正议论着韩淼如此有谱的一个人竟把大伙给晾在这儿。门却开了,里面走出一对男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脸上的妆稀里哗啦。韩淼垂头跟在他们后面,对朋友们道歉,说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家也不搬了。

  斌是星期一晚上的。他自认为的一场恋爱被警方叫做“”。她以为小姑娘能为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做主,警方却告诉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龄。替她做主的是小个子男人里昂,还有波拉。

  出庭之前斌一直没有见到阿曼达。从原告席上站起来的年轻女子已是斌不认识的了。她比阿曼达成熟老练,消瘦了许多,婴孩般的胖脸蛋不见了。是个有了些经历和的小妇人,苍白而倦怠,两只眼睛更大,却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荆棘,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那憨态的、无意识嘟起的嘴唇也不见了,嘴唇是精心摆出的形状。年轻女人在受到众人关注时的一丝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着劲。然而她成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郎,目中无人地扫视全场。

  韩淼这些日子在朋友们家里诉说她和斌的感情。她变得碎嘴唠叨,一说就从大学一年级她初识的那个风华正茂、品学兼优的斌说起。朋友们从来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没有对自己丈夫的轻蔑,有的竟是这份很深蒂固的。她一家一家地跑,说是喝杯水就走,却往往是三四个小时坐在那儿谈那个才貌双全的斌。人们开始有些怕她,尽快告诉她他们手头不宽裕,只凑得出三两百块给斌做律师费用。韩淼为乞来的这点帮忙会潜然泪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说她如何理解,信赖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那对狗男女看中老杨的厚道来他。她一再说起曾经英俊、正派的斌,女人们都默默为他害相思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就是到这个岁数,他还是少有的帅,对吧?”人们奇怪,韩淼说起斌的英俊来不再有那点难为情。

  开庭前,韩淼对斌说:“不管判你什么,我反正会等你。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话未尽,眼泪已流一脸。

  斌纳闷,妻子这张泪水纵横的面孔没给他的心多少触动。他觉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创伤,她并没有懂。他自己并不见得懂。在和阿曼达度过的那些好时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悦时,他似乎是懂的。

  斌的律师是韩淼老板的同窗,曾驳回不少已成为定局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件重要,就是阿曼达给斌的亲笔信。它可以说明女孩的主动;她远远不是在斌手里“失去童贞,身心健康受到重创”的品。他至少可以把斌的案子从“”辩为“性”。界定两者是“进入”与否。斌听着这个被作为法律术语的“进入”在律师口中来回翻炒,最后炒出个无嗅无味的结论:“进入”没有发生,因为原告缺乏“进入”的。就是说,阿曼达在何时何地失去了身份是完全无法追究的。

  在律师呈出阿曼达的信时,阿曼达朝斌望了一眼。这一眼与他俩头一次相望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同是天涯人的默契答对。却有一丝不同,那便是女孩目光中的苍凉,对世态炎凉有所领教的凄楚。她美丽的眼睛以这目光发出长而深的叹息。斌几乎恨起这个越说越在理,越在理越不依不饶的律师:他当众把小姑娘的那点隐私了;小姑娘对“亲爱的杨老师”的情谊和信赖被了。斌于是开始痛恨自己,小姑娘那蒙昧的信赖怎么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窃取了?之后就是利用,就是,然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那一段美好的忘年情谊,相互……

  轮到驳证被告律师了。他说到斌“以教音乐为诱饵”时,被告律师住。律师纠正道:“是教中文,不是音乐。”

  告诉全体陪审及,女孩阿曼达绝不可能跟斌学中文,理由是:阿曼达不但懂中文,而且精通中文。

  示意阿曼达起立,递给她一张中文。他向大家解释,它是当日的。阿曼达挑了一段文艺刊的散文,轻松流畅地朗读起来。那是段优美闲逸的文字,虽被读得字正腔圆,却不知怎的添了一抹异国情韵。

  斌木讷地看着少女苍白的侧影,嘴唇那样伶俐。韩淼在他后面,呼息止住很长一段,再有气喘出时,便像看恐怖片那样带着毛骨惊然的战栗。

  斌希望阿曼达再能看他一眼,他或许能从这一眼中得到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解答。少女却再不回头,于是他离彻底的迷惘又进了一步。

  十五个月后斌刑满,妻子韩淼已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拿到了执照。她说她已准备买一栋房,新的开始在那儿等着斌。他告诉她他是多么领情,不过他已拿定主意回国,回云南老家去。韩淼问他是不是觉得在朋友那里抬不起头?他很想说:谁是我的朋友?但他想想,算了,便眼睛看着别处摇摇头。(韩淼跟我说:“他那样子好可怜呐,就像国内那时候‘冤、假、错’给整傻了的人!”)她伸出手捋了捋他花白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白胖的脸,告诉他那个阿曼达心理肯定不正常,听原先那些老邻居说,女孩不到十岁就开始看心理大夫,还听说她有一任继父是中国北方人,大概她从他那里学的国语。

  就在斌打点行李,办理离婚手续,各处打听买廉价机票的时候,他收到一个电话,是阿曼达打来的。她问他可不可以见一次面。他马上说可以。阿曼达问什么地方,他说市中心购物中心的地下咖啡厅。一秒钟的沉吟,她说好的。女孩嗓音中已完全没了曾经的嘎声嘎气。

  阿曼达迟到了十分钟。他见她的惟一目的就想弄清她究竟为什么他至此。看见一个染了头发、臂膀上刺青的美丽年轻的女人阿曼达,他想想还是拉倒,她成长成眼前这个阿曼达,其中必有他的喂养。她说里昂买了房子,他们搬过去有半年了。他随口问那地方叫什么。她说了它的名字。他心忽地一动,那地方到这里要开三小时的车。阿曼达告诉他,她一清早被她妈差到加油站旁的小店买牛奶。一个加油的人和她搭讪。那人恰是开车来,她便搭了他的车来了。她笑笑说她身上只有一加伦牛奶的钱。

  (今年初在一次交通阻塞中我发现旁边一辆车内有个面熟的侧影。我落下车窗叫了声:“老杨~”竟真的是斌~他说他在一家中国人的超市做工并请求我别把与他的邂逅告诉韩淼。韩淼以为他早已回国并因此而如释重负。他说我是惟一知道他“黑”(注:“黑”即黑户口没有身份和任何记录的“黑民”)下来的人。再想多谈他那道车流松活了他的车渐渐消失在前方车的巨大群体中。从此没有任何档案记录他的正式存在。他的非正式存在对于一切人包括美国的移民及税务系统都是一个秘密。他对自己从前生命痕迹的或许是他惟一能获得的自新。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识到他似乎是而洒脱的。在如此广漠而的境界中他或许连阿曼达带给他的那种深含耻辱的畸恋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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